在剧团“跑龙套”最大的好处,就是你有大把的时间读书,且三餐无忧。
上世纪80年代初,广东潮剧院学术风气很好,创作人员经常跟剧团下乡,与演员们打成一片。老一辈编剧、导演都特别愿意辅导喜欢学习写作的年轻人,年轻人有什么问题,他们都会不厌其烦地解释。到乡下跟团的林编剧,问他写剧本如何入手,他会连续跟你讲几天;每次到资料室找杂志,都会看到陈老师笑眯眯的脸……
当时全国艺术类报刊极少,广东省内公开发行、每份售价5分钱的《声色艺》一支独秀。主编是广东潮剧院研究室主任、潮剧《义民册》的作者周艾黎老师,版面编辑是卢煤老师。
周艾黎老师为人清高,治学严谨。潮剧院二团常年在乡下演出,我写给周老师的信他每封必复,经常在我的稿件上批改,一张信纸写得密密麻麻,稿件改了又改。他悉心指导的态度,让我信心大增,心想:如果不是看出我是编剧的料,周老师干嘛这样严格教导我?
看了几本“斯坦尼”,读了6角7分钱买来的《写作知识丛书-戏剧》,在报刊发表了几篇小剧评,心想:写剧本也没什么神秘,无非是“起、承、转、合”,无非是“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”,便跃跃欲试。
主意拿定,开始有空就钻进我在商业街20号剧团宿舍过道那间用废弃的舞台布景围起来的陋室,闭门造车,写剧本。剧团在乡下演出几天搬过一个地方,创作也打打停停,从夏天写到冬天,终于写出了第一稿。
第一次手里捧着自己的剧本特别激动,当时潮剧院二团正在潮州市的金石镇演出。想起古今中外很多著名的戏曲家,都有过第一次拿着自己的剧本念给人家听的经历,我想:这一关一定要过!便找到团里负责思想政治工作的洪指导员(他曾经在汕头日报工作过),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写了一个剧本,念给您听好吗?您给我提意见?洪指导员说好啊。他就在床铺那头仰着脸,背靠着被子听。我坐在床尾,前倾身子,清了清嗓门,念口白时尽量做到抑扬顿挫,念着念着,我突然发现洪指导员呼呼睡过去了……
虽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,但心有不甘。事后也不敢正面去请教老师们了,而是从他们的片言只语中了解到,戏曲除了剧情发展、人物塑造,还有一个语言美的问题,舞台上的对白、曲词都要给人诗一般的美感。
书到用时方恨少。我又四处寻找书籍。在潮州市的凤城剧场演出的时候,恰好从同事的哥哥家里发现了一本《现代诗韵》(广西人民出版社1975年出版),当时在书店是买不到的,我如获至宝,借过来后,在没有桌椅的宿舍里,站在双层叠铺旁,用了一个星期的演出空余时间,手抄了整一本书。
团里一位大姐看出了我的困惑。她是学声乐的,唱歌很好听,但在潮剧团里却派不上用场。有天她跟我说:你先写歌词吧,你写了歌词我来谱曲子,看看效果怎么样。
记得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,触景生情,写了一段描写月亮和昙花的歌词,自我感觉歌词还不错,便拿给了这位大姐。几天之后,大姐的曲谱写出来了。她说,我来唱给你听吧。那一刻,我的心怦怦直跳——就要听到自己的作品啦!大姐轻轻的哼唱起来,一句,两句,三句。我听着,开头觉得生疏、生硬,后来居然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……
我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大姐,怕她失望。但是后来几次再听她唱,还是一听鸡皮疙瘩就上来。百思不得其解:是歌词不妥,还是旋律不妥,或者是大姐唱得不好?
“平平仄仄平平仄,仄仄平平仄仄平”,“一三五不论 ,二四六分明”,遣词造句都对呀!怎么变成听觉艺术就让人感到不舒服?我把曲谱拿回家里,自己弹八弦琴伴奏,刚开口唱,那种感觉又涌上来了。我感到特别失败:“鸡皮疙瘩”这么多,当编剧这条路还走得下去吗?
不久后,那位大姐调去深圳工作,“我作词她谱曲”翻过一页,《声色艺》停刊,周老师的教诲渐渐淡忘,“编剧梦”也消磨殆尽。
一晃眼三十年过去。
2010年10月,广东潮剧院与香港潮商互助社联合举办“汕港潮剧名家同台演出”晚会。吴殿祥导演要我为晚会写一首歌词,他不知道我少年时的梦想,更不知道我心有余悸,再三催促,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写了一首《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爱》,歌词是:“同历坎坷共享辉煌/一曲乡音十指相牵/生旦丑净/唱做念打/一出好戏百年流传。悲欢离合/酸甜苦辣/一世人生/千载情缘。啊/我舞潮风起/我唱韩水长/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爱/五洲四海心相连”。歌词经过作曲家李廷波先生谱曲,成了晚会的主题歌。
梦想难成真,但是留下了一缕缕情愫可以追忆。从那以后,每当这首歌的旋律在舞台上响起,我都会跟着鼓掌,不过,还是缄口不唱。